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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孩子今天一直在鬧彆扭,蹲在地上大哭大叫,給什麼都不要,什麼話都不聽,我耐性磨盡,還是不知道他要什麼,他只是一直歡,被指正就大哭大叫「媽媽媽媽媽媽」,根本不管媽媽我就在他面前,問他我就在這裡啊你到底要什麼。

到後來我甚至覺得他是在呼喚某種名叫媽媽的東西,並不是我,是我身上的某種特質或力量,能夠不管他做甚麼,說什麼,錯多少,有多霸道還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求理解只是全部抱進懷中,就是無條件接受他當下的樣子,哪怕孩子的情緒化會令人抓狂。

他呼喚的是某種叫做媽媽的力量而不是我這個人 ,我有這種感覺,就像我們有些時候以為自己深深愛上某人,卻會在對方停止包容的時候,突然醒覺自己愛上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給我們的愛。

孩子今天一直在無理取鬧地吵著叫媽媽,而我一直都在他身邊,在不知不覺中我加入了他呼叫的行列,給我力量吧,讓我能夠包容這一切。

 

之二

我總是在覺得生氣或傷心時有點恍神,不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造成的恍神,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因為生氣而昏倒過一次,好像從那之後,我每次的負面情緒湧上,都會進入某種分離的狀態,一邊的我正在生氣或正在哭,另一邊的我只是站在一旁,好像拿著某種攝影機正在觀察記錄,喔,發生這樣的事了,是我過去所曾經預期,又或者我未曾預料?

我的恍神好像是一種保護機制,讓我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地投入當下,快樂的時候我不會有這樣的恍神,悲傷或不快樂時,我總有一半好像不在當下,然而只是站在一邊,想著用文字、畫面,把眼前這故事搬上舞台,自己也成為劇中的人物。

好處是那對我在盛怒時控制行為是很有效的,雖然我並不有意為之,壞處是每當我用文字敘述,我就再經歷一遍,想像那一場痛徹心肺的戀愛吧,一句台詞、一個畫面,劇中人傷了一回又一回,沉溺的有點自虐。

回來談孩子讓我生氣的時候吧。

分離出去的我總覺得被推上浪尖,眼前是兩個困難的選項,孩子無理取鬧、犯錯、故意挑釁,我應該怎麼想呢?因為他平時的表現很好,所以容許他一時失控,想像他也有可能不想過著自律的一天,應該給他一個擁抱,告訴他即使今天有點壞,在我心裡他是一樣的好。

另一個選項也許是相反,這可能是一個他正要走偏的警訊,或許從今天、就從這一刻開始,我的乖乖牌孩子要進入翻臉不認的叛逆期,我不把他抓緊,從此抓不回規矩的路線?

孩子還這麼小我就感覺到教養的困難,這個時代對教養的重視、強調,心理學、認知發展、教育、社會學甚至是犯罪學,關於該如何對待孩子的學說幾乎是百家爭鳴,雖不曾明說,但社會上瀰漫著一種氣氛,那些一看到不乖、偏離的孩子立刻尋找他們父母的作為,暗示著孩子的行為全然是父母塑造的結果,有一派父母渾然不在乎這些,他們只是憑藉本能地對待孩子,要做到這種對別人不理不會的程度要不是太過自信,要不就是社會訊息極度封閉的結果。而另一派父母則是克服不了擔憂,因為太相信孩子的一切都是父母的形塑,所以好像從孩子一出生,就用看著叛逆期青少年的心態,緊張、不安、不無困惑地努力教養孩子。

好像普遍流行的學說給我們方向,卻也讓我們困擾,因為這些道理講起來簡單,執行時卻有相當模糊難辨的界線,我們都知道過度寵愛可能會養出罪犯,然而過度嚴厲也是,但關鍵從來就不是寵愛或嚴厲,而是”過度”,過度的標準在哪裡?

甚麼時候我們給孩子無條件的包容並不會構成”過度”,這裡的無條件勢必也包括了犯錯、失控、他不想當好孩子的每個當下,而又在甚麼時候我們必須嚴厲,必須放下不捨的心情,抓緊了行為的界線,告訴他你心情再不好、再怎麼想要別人的忍耐和包容,現在還是要回到唯一的正軌?

不懂事的孩子不講道理只會哭鬧是正常的,一旦開始懂事,父母才開始難為,他懂事了是不是必須提高對他的標準,他聽得懂卻不想做,是不是必須要告訴他一定得做,否則,下一刻我們就養出被寵壞了的媽寶?

但我們也不想養出因為父母的過分嚴厲,所以疏離冷漠,和自我中心的媽寶可說是殊途同歸的游離份子不是嗎?

每個選擇都沒有標準答案,有些情況下,譬如三天沒睡好,工作和生活兩頭燒的忙碌,就會讓父母失去控制能力,讓選擇都變成了沒有選擇的失控,而這種完全正常的失控,又會讓父母受到自我和周遭的譴責。

思索得太多總是會有誇張化的嫌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孩子十八歲了其實他才兩歲半,只是昨天他的胡鬧讓我感觸良多,他一直無理取鬧地大哭大叫,亂揮手丟東西,他的爸爸都要生氣大吼時我讓他離開,我說我一個人生氣就夠了,而且孩子明擺著是在叫我。然後我和孩子自己關在房間裡,這個堅持了半小時甚麼都不要只想大哭大叫的孩子,甚至還屢勸不聽地戳我眼睛,最後的最後才突然爬上來抱我,臉貼在我身上說「媽媽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解讀,我猜想他心情不好今天完全不想被人管束,又猜想他一直大叫媽媽,是因為他以為心情不好這種問題,就像餵奶換尿布一樣,只要在不舒服時哭喊媽媽,媽媽自會有辦法幫他解決。

可能他很挫折我並沒有做到,我並不是無所不能,沒辦法解決突然湧上他心頭的厭煩或沮喪難過,也沒辦法像解讀他是餓了還是想睡那樣,幫他把心裡無法言說的說出來。

我把他抱著他還說要大的,要「大大的抱抱」,於是我把他抱得更緊,我說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呢?他突然就開始說他心情不好了。

我是不是把自己主觀的解讀加在他身上了,或許他心裡的風暴根本就不是這個原因或樣子,這種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答案,也可能並沒有答案可言。

總之,我猜他心情不好,他接受我的猜測。

然後,給彼此一個和解的大大擁抱。

我情緒跳出去又跳出來地參與此一事件,真心覺得父母只能以當下覺得最好的方式來教養孩子,而當下的最好又受到各種條件限制,在場有人、沒有人、昨天幾點睡、待會幾點要趕著出門,甚至連大腦裡負責情緒感知的物質多巴胺都會影響到個人如何做出回應。

沒有甚麼是完美的教養,只有我們在看到那些教養的很好的孩子時,從結果到推回去的一種憧憬,而真相是父母的教養充滿實驗性質,我們努力把干擾因素抽掉,像是沒睡飽、沒耐性、外在的壓力等等都想盡辦法置於一旁(然而那畢竟是有限制的),努力只讓愛發揮效用。

晚上我把孩子抱得更緊,半夜醒來後,被要求講了一小時故事他都還睜著晶亮的眼睛沒睡,我也不想生氣,想著如果他有一天問我,甚麼叫做完美,我要跟他說這世界上完美並不存在,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完美。

但我非常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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