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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自從臉書將人的生活剪輯成一頁一頁,不難發現人(或者說他人)的生活是如此美好,有處境困難卻仍然彼此承諾的戀人、在午後共飲一杯咖啡的老年夫妻、牽手出國旅遊的親子、結婚數年後,仍然記得慶祝結婚紀念日的人生伴侶

關於家庭的開始、過程、與最終的結束,隨手翻閱盡是美好的幸福表面,卻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懂得背後的掙扎,久之,也練就了看出別人背後辛苦的眼力。

彼此承諾、頻頻放閃的戀人,可能有著不得不向彼此投奔的理由,一起度過午後時光、靜靜地分享一杯咖啡的老年夫妻,可能一轉身面對別人就牢騷滿腹,結婚數年,紀念日仍會準備燭光晚餐的伴侶,可能為了連假要回「你家還我家」而吵到杯盤齊飛,牽手出國旅遊、像是超級好朋友的親子,可能有過好多年冷戰不跟對方說話的時光了。

我一向自詡真誠,在文字上,每一段話都有我的經歷和思索,但唯有在觸及自己家庭時,真誠變得困難,我在日記裡可以暢所欲言,在公開與他人分享的記錄裡,則為了不觸動某些傷心而必須字字斟酌。

假設每一個寫作的人都很單純,幸福的人書寫幸福、痛苦的人書寫痛苦,那麼文字將不可能打動人心,因為只有痛苦且曾經痛苦過的人,當她書寫幸福,那樣的幸福才是多數人能懂。

寫作的人,如果她的文字曾讓很多人哭,她必定流過很多眼淚,那跟她表現出的釋然不相違背,因為只有心裡曾經難過、並且把這樣的難過當成思考的養分,苦味才有可能漸淡,轉化為一種若有似無、無法稱之為甜味的感觸。

我很難書寫我的家庭。

 

旅行

那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到我在剖腹產生下翔翔的時候,那手術房裡雪白到近乎刺眼的光,還有在強光下僅著手術服被搬上產檯,儘管沒有親眼看見,也知道身體被攤開的我。

我依稀記得手腳一開始是自由的,然後她們讓我側過身去,我不自覺伸長手,緊張地讓麻醉師從背後為我注射藥劑,接著我被翻回來,雙手似乎就被打開固定了。

消毒毛巾被放在我的胸部上,一塊小小的布幔遮住了我往下看的視線,我的身體不屬於我而屬於這個醫療小組,屬於某一個指派我將孩子帶來世上的力量,屬於這間手術房裡刺眼到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光,而不屬於我自己。

我察覺到自己的脆弱,在沒有人知道生產是否會順利、這個孩子還有我,共同走過一條道路而能否平安抵達時,我喃喃唸著我在孕期時常抄寫的一部佛經,然後分心去聽醫生護士們正在講些甚麼。

大多都是跟生產無關的事情,講著手術時間為何延後,偶爾醫生會說你這個手勢不應該這樣,我就像突然被提醒:這裡是教學醫院,我的身體,是另一個生命的教室。

在這思緒紛雜時,我並沒有想起我的母親,卻在我成為母親一年多後,我突然想了起來。

我曾經和孩子走過的這條道路,閃著刺眼白光、身體因為麻醉像是塊僵硬木頭、時不時忍受著內臟彷彿被推擠的嘔吐感,只剩下思緒還在空中飄搖的這段奇異旅程,在三十多年前,我和母親曾經一起走過。

只是當時,她在產檯上,而被醫生抱出來的小生命,是我。

養兒方知父母恩是一回事,我們曾經一起度過這段時間,曾經流產過兩次、生下哥哥時又產程遲滯而飽受折磨的母親,在她生我時,是否也惴惴不安著?

她是不是曾覺得白光刺眼,也曾意外地發現剖腹產其實會強烈的想吐,當醫生把我倒過來拍打直到我大哭出聲,她是否感到強烈的輕鬆,覺得懸了九個月的心從此落了地?

懂事後,我和母親有過非常多難以忘懷的衝突,我把刺藏在心裡,偶爾寫在臉上,我的母親則化作明顯的言語和表情。

我記得那些刺傷我的言行,讓我無比孤獨的時刻,也記得曾經如此矛盾的感覺到,我如果不愛我的母親,就不可能如此地感覺到痛了。

—每個女兒都對母親懷著依戀,那份依戀讓她們無法忍受被母親否定和拒絕,她們不像兒子會激烈地想要活出自我,比起和母親分離而證明自己是男子漢,她們更想被母親喜愛。

—為此,她們會努力去証明自己是母親的女兒,然而越是想要證明,就越是強調了某些不可抹滅的差異。

我是A型、我像父親,而我的父母,在他們變成能在午後共飲一杯咖啡的老年夫妻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夫妻感情就像海上漂浮的冰山,妳永遠不知道海平面下有著甚麼。

有次我回娘家,看見冰箱上貼著的全家福,驚訝地發現我的眼睛形狀跟母親如此相像,三十年多來,我從未聽過一次她說我像她。

只是反覆地聽她說我有多像父親,甚至走在路上聽見別人說「妳們母女好像」時,她都會急忙地否認「哪有,那是因為妳沒看過她爸爸!」而我這三十年來只聽過她再三說著父親的缺點,哪怕這世上所有優缺點都是一體兩面。

我和母親的距離,在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時候,儘管講了很多的話(都是些關於別人的閒談),卻還是像隔著一片海洋般遙遠。

但當我想起我在產檯上,聽著孩子哇哇啼哭時的心情,想像著在三十多年前,母親也是這樣生下我。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曾經說起,當時她剖腹產生下我,人還在產檯上,醫生看著手上的小小嬰兒,曾經這樣說:「哎喲不要再哭啦,長這麼漂亮,以後要選中國小姐喔!」

心急地想知道女兒情況的母親,聽見醫生這麼說時,是不是也放鬆地笑了?

那是我們母女第一次旅行,無比親密。

 

母女

母親對女兒的愛為什麼有點難。我想過幾次,不,是很多次,多到我再也數不清了。

我曾經以為那是一些表面上的理由—因為我不夠好。這種想法糾纏著我直到成年,一直到我每次出門和新的人見面,總是輕易懷疑對方「不會喜歡我」時,都還能感覺到這種想法陰魂不散。

母親總是會對我的朋友表現出相當的熱情,有時也不掩飾她感謝對方對她女兒的包容,好像我在她眼裡就是缺點滿佈,隨時可能說錯話、做錯事、做錯表情,所以需要感謝他人的接納。

有段時間我又認為還有別的理由—因為我像父親。這樣的理由也相當合理,想像在夫妻關係裡,熱戀期早就已經結束,看見對方的「真面目」而覺得無法喜愛的時候,看到一個彷彿對方複製的小人兒,就算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可能也感到難以真心接受。

父親拘謹而不善交際、母親熱情外向而樂於親近他人,我總覺得母親那樣才是好的,但在她溫暖她人時,她的光芒像太陽那樣刺傷了我。

我總覺得我和她一對照,顯得渺小而陰沉,在我心裡我想太多而且彆扭又神經質,在我的學生時代每個階段都有很好的朋友,她們不吝於給予我肯定,說我很溫暖貼心,而我總懷疑:她們說的真的是我?

我多麼希望母親認識她們眼中的我,而不是她眼中的我,儘管有時她也會說我是她真心疼愛的女兒,但她稱讚別人的女兒比稱讚我多太多,我仍然可以察覺她對我的失望,讓我也對自己失望了。

對照起來,父女關係顯得容易一些,當父母的夫妻關係緊張時,我是父親唯一可以說話的朋友,而我其實努力做雙方的朋友,在他們爭吵然後父親上班、母親待在家裡的時候,我會努力去跟母親說話、努力表達我很擔心所以「妳還是要吃飯」,而在父親深夜睡不著,選擇一瓶酒喝到清晨時,我會走出房間到客廳陪伴。

—在緊張的婚姻關係中,孩子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要做些甚麼,哪怕父母從來不曾記得。

—在覺得父母親都很可憐的時候,孩子就忘記自己也很可憐,她會努力地想做些甚麼讓爭吵中的夫妻轉移注意力,覺得父母不快樂,身為孩子的自己一定有錯。

思考到一定程度(也就是思考了十幾年)後,我突然覺得各種理由都不如我最後發覺的理由強烈—父親對女兒的愛為什麼較為容易,母親對女兒則不然?

因為父親看女兒,將她視為另一個人,而母親則將女兒視為另一個自己。

懂得理解、傾聽、包容和喜愛自己,而不是急著否定和努力想要修正自己的女人,真的太少太少了。

我並不是因為不像母親而不受喜愛,我不受喜愛是因為我不夠理想。

我不是母親心裡那個理想的自己,她掙脫了很多束縛,好不容易才按照自己的想法養育一個女兒,讓我學她小時候沒辦法學的鋼琴、芭蕾、英語,接受比她更高的教育,我卻沒有長成她理想中的樣子,那個她想像中,擺脫了重男輕女的傳統家庭後,終於能夠自由飛翔的自己,我讓她對自己感到失望,所以對我也失望了。

女人的歷史盤根錯節,我是母親的女兒,母親又是另一個母親的女兒,世世代代,女人對自己的不滿傳承了下來,好幾個女兒因此承擔了母親好不容易掙脫、卻似乎無法改寫命運的憤慨。

因為這樣,我曾經強烈期待卻又害怕我會生一個女兒,我知道有女兒的好,也想像著跟我的女兒無比親密,但我也怕,怕我會不懂如何愛一個女兒,怕這一切會重複,在原生家庭的影響下,我們究竟還是不是自由的靈魂?

在長久的思索,還有翻一次流淚一次的日記中,我突然有所領悟,假設一個母親,在她還是小女孩時曾經不被母親所愛,長大後她要好好地愛自己的女兒,就必須先懂得自己。

她必須先懂得自己如何度過那段不被愛的經歷、探索自己的感受、肯定自己那樣生存過來,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如此,她對女兒的愛才會自然而然,像陽光、空氣、和水一般。

寫給我的母親和我自己,我們心裡都有一個不被愛的女孩。

 

出發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而我覺得,每一個家庭都有其幸與不幸,有些人一輩子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陰影,有些人讓妳看不出陰影然而陰影仍舊存在,原生家庭就像我們站著時腳底下踩著的影子,妳走到哪裡,都切不斷分不開。

但我們仍然可以往前。

邁開大步向前走,像腳下沒有猶豫,肩上沒有重擔。

寫完「寫給自己的信.成為母親之後」,很多網友表示她們在文字中看見對母親的理解,而有一個網友留言說,但是她是在成為母親後,更不能諒解自己的母親。

因為一直把那段留言放在心上,所以儘管我很逃避書寫自己的家庭,還是努力想分享我的心情。

其實無論是寫作的當時或現在,我都沒有想過「諒解」這個詞,因為諒解總是暗示原諒,而我總覺得,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經歷別人的經歷,既然不能確知「換作是自己一定會做得更好」,就很難說「我原諒妳」。

我並沒有諒解,只是察覺,在我成為母親之後,我想起那些不美好事情時的感覺,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我想起和母親有過一段生命之旅,一起走過生與死的幽谷,也想起某次家庭的風暴後,年輕的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為我買了迪士尼的錄影帶。

我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和不美好的事情同樣深刻,好與壞交織成我們人生的片段,換個角度可能就看見不同整體。

除了回憶起許多事情以外,我的改變,還來自於我跟父母產生了距離。

有些人覺得在成為母親後跟自己的母親格外親近,我也覺得如此,但對我來說,這種親近是基於一種嶄新的距離,以前我覺得母親是我的母親,現在我覺得她也是另一個人,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和偏見,正如同我也有我的。

在我心裡似乎浮現這樣的宣言:妳是妳孩子的母親、我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們對彼此的育兒方式不翻舊帳,對彼此的生活和想法,也努力地不予置評。

我在成為母親之後找到了與父母之間的界線,也找到過去和現在的分界,讓很多不美好的感覺成為我思考和寫作的養分,過程中,這些事情漸漸不再是我哭泣的理由。

腳下的陰影指引我光源在哪裡,我嘗試從家族史的角度理解父親母親,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獨自育兒的生活裡,我對他們的思考卻比以前更多,我追溯一些他們以前告訴過我的事情,一些成長故事,然後有這樣的領悟:「仔細想想,也難怪他()會是這樣的人。」

然後我整理過去我們一起發生的事情,開始感覺很多事情都有理由,但那理由不一定是因為「不愛」,而有可能是力有未逮,每個人都有注意力和能力的極限,當婚姻、事業、健康等等各方面出現問題時,關懷每個家人就變得困難。

以前覺得那麼難過的事情,那些話語或行為,現在想想,不過就是兩個性格對比強烈的夫妻,來自兩個婚姻關係惡劣的家庭,他們婚後努力讓自己的家庭平穩但也遭遇許多困難,我身在其中而已。

自己看這段文字都覺得驚訝,可能我成為母親之後自己全職育兒、和先生相處、生活,我專心於現在,不知不覺中對於過去的事情,竟然能像新聞記者一樣旁觀側記了。

我還是看得見當時的自己,那個躲在房間裡哭的小孩,反覆地寫著她對這一切有甚麼感覺,在無助中她曾經寫下「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妳。」

但三十年後我找到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成為母親的經歷讓我發現自己有力量,突然覺得自己長大成人,成人後再回頭看童年的創傷,那感覺完全不同了。

就像這幾天,我偶然看到保羅‧奧斯特在《日落公園》裡的一句話:「傷,是生命非常重要的一環,人除非受過某種創傷,否則無法長大成人。」

我對這句話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我面前,有著難以言喻的感謝。

曾經有過的生活、多愁善感的少女時代、有些憤世嫉俗,深受父母影響而想逃避親密關係、虛張聲勢、其實總是輕易否定自己的我,那是我。

現在的我仍然多愁善感但不輕易悲傷,在陪伴著心裡那個受傷而且憤怒的自己時,我也找到了那個想往前走、想相信甚麼、想努力經營親密關係的自己。

說著又想起那個網友的留言了,畢竟是因為她才有了分享這幾篇〈關於家庭〉的勇氣和動力,我只是想說,如果無法諒解自己的父母,就諒解這樣的自己,找到與自己自在相處的方式,養成愛自己的習慣,這樣一來,即便是親子關係有缺口,我們還是能彌補自己的人生。

對於腳下的陰影,無須諒解,只管大步向前。

願我們都成為更懂愛的母親。

 

*****

《成為母親之後》即將於2015.9月上市!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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